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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
《独立评论》经理——黎昔非的辉煌与无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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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若思
时间:
2012/6/1 12:58
标题:
《独立评论》经理——黎昔非的辉煌与无奈
前些年,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黎虎先生读了拙作《往事如烟》之后,深加赞许与鼓励:“顷接惠赐煌煌大著《往事如烟》,真如天外来鸿,喜出望外,急切拜读……先生对世事人情的洞察力,热忱正直的人格力量,渊博学识和丰富的阅历,洋溢于字里行间。先生的思想感情,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所熟悉的,可以说是心心相印的,因而读起来格外亲切感人。请先生接受我由衷的谢意,感谢您给我带来如此丰厚的礼物。由此我也更进一步感到兴宁真是人文荟萃之乡,其文化的底蕴与积淀是多么深厚!”读了老乡、大教授之来函,我这个在穷乡僻壤的书呆子,禁不住心潮起伏!
今年春,黎虎教授特赐大部头的《黎昔非与独立评论》与我,并说:“先生为兴邑才子、作家,著述丰富,故企盼先生在阅读此书之后,能够写一些相关的文章。如蒙俯允,不胜感激。其实家父曾经在宁中中学任教,与先生也算是校友。”
我夜以继日,急切翻阅。无论于情于理,当然要写。然而,写什么呢?从哪个角度切入呢?是泛泛而谈之应景呢,还是应针砭时弊,在历史大视野下有某种角度的“切入”,有某种人文精神的关注,有现代中国大陆文人命运的反思呢?何况,我此类文字不可能在主流报刊登出,只能自费出版,我岂能自掏腰包说假话、空话,制造文字垃圾呢?因此,不急于动笔。
前两天,我去拜访黎昔非老友、黎虎教授的老师、兴宁的学界名儒、五七年被“损”为当地大右派的“张罗联盟”中的罗钧才老师。我向他请教:“我看了黎虎教授的赐书及相关评论,拟写篇谈黎昔非的辉煌与无奈的文章,在其无奈上做点文章。您意如何?”想不到八十三高龄、步履蹒跚的他,连连叫“好”!并嘱我查相关资料……
经得起岁月检验的辉煌
黎昔非,广东兴宁市人,1930年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文史学系毕业,1931年3月考取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研究生,未毕业而从1932至1937年任胡适主办的《独立评论》的经理人。其后,他基本上在家乡任教,直至文革遇难。
中国的上世纪30—40年代,是多难之秋。然而,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!在国共的争斗与合作中,在国民党内部纷争中,在军阀逐鹿的变幻中,恰恰给了有独特人格与思想的文人某种活动的孔隙与空间。而黎虎之父黎昔非先生的人生主要辉煌,恰恰在这十年间放射出来。
他是从史学途径创新《诗经》研究的先驱者。他早在大学文史系三年级时即在《中国文学季刊》上发表《(采芑)时代的质疑》论文;其后又在《益世报》上发表《以“其军三单”说到古代兵农之分》论文;还有致胡适书简中的读《诗》扎记三则等。他往往通过历史上人物、事件的先后次序的严密考证,论证他人的谬误,形成让人信服的独特见解。黎昔非先生是从史学途径创新《诗经》研究的先驱者之一。
我认为,在国破家亡、人人自危之际,黎昔非即矢志史学;在许多文人神往“仕途经济”之时,黎昔非埋头《诗经》研究,甘守清贫。在长河大浪淘沙,“几度夕阳红”之后,岂非更具超时空之辉煌么?
但我认为,黎昔非在那十年内外对自由主义思想的坚守与捍卫,更是其辉煌中的特大辉煌!
在他的史学研究有可能如吴晗、罗尔纲等大师那样大有作为的时候,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开山祖胡适先生慧眼识才,让黎先生任《独立评论》的经理人;而他,则全身心投入此业,被胡适誉为该刊的“看护妇”,可见其贡献之大。
在未详述其工作之前,我有必要讲讲自由主义思想在外国与中国的地位。自英国工业革命,步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,因国情与地域不同,世界潮流分两股:一股是美美道路,崇尚渐进的、实验主义的、非暴力的,通过民主、法治、宪政的所谓自由主义的道路;另一股是欧陆政治激情主义之路,让平等的天国通过暴力、专政,通过崇拜英雄、崇拜领袖来实现。从法国大革命到马克思主义诞生及百年来的共产主义运动,均属于此。自由主义思想曾被冷落了相当长时间而被政治激情主义掩盖,但英美等国还是不断前行而显示其威力。
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,尤其是和平与发展成为世界主流之后,作为“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饭桶”的自由主义之路,甚为行时。其要点是经济上搞市场经济,政治上则应科学、民主、法治、人权,提倡宽容、反对专政。如今,不要说国,就拿中国大陆来说,市场大潮汹涌而至,在政治上倡导民主,依法治国,人权入宪,等等。尽管还问题多多,弊端比比,但到底“坚冰已经打破,航道已经开通”!由此可见,胡适之自由主义思想及其喉舌《独立评论》,而黎昔非作为“看护妇”的经理,对中国的过去、当时、未来进程,都在研讨之列,意义何等的大啊!
再从中国文人的独立人格而言,黎昔非鼎力办好自由主义刊物,意义同样非凡。不理家国事,一心研古史,学术上闻名,平平安安养家糊口,这是一些黎先生同辈人的活法;投入政治与权力斗争。若加入强权集团则易升官发财;若投入弱势一方,如能顺利,大陆易帜后自然也是功臣与高官。当时,只有政治激情主义中的国共两方在左右中国。在此消彼长你死我活、血雨腥风却又包含个人无限机遇之际中,谁投身自由主义思想阵营,谁便是大笨蛋!
而且,两强争斗,只一小批文人夹在空隙之间,不依附任何一强,独守精神家园,这本身是十分吃力不讨好且难而艰之事,非黎昔非之书呆,不能为也!我认为,脱离了胡适自由主义思想在历史上的走向与地位,脱离了30年代之国情,泛泛而谈黎昔非之事《独立评论》,视野是窄小的,认识是肤浅的。只有脱离了主流思想之桎梏,才能见到黎先生永恒之亮点。
还有一些人认为,那时的胡适已倒向国民党,无中立、公正可言,因此贬损黎昔非在《独立评论》工作之价值。然而,事实并非如此。《新月》时期的胡适,发起人权运动,遭国民党严厉压制。在《独立评论》时期,蒋介石屡次拉他去任高官,均被拒绝,卓然自立。而且,就大政比较,其差距仍极为明显:在对日政策上,国民党是消极抵抗而集中灭共,胡适
则只主张对日讲和,因中国贫弱而对日缺乏制服力;在国家统一问题上,国民党要武力灭共,而他主张改造一党专政,建立民主政治。因此,胡适仍是中间派!
胡适在20世纪20年代,曾办过《努力周报》,停刊后想复刊也不可能,因为没找到黎昔非这样“合式的经理人”。在黎这“看护妇”的呵护下,《独立评论》发行全国,且远及美、日、德、法等国,比历史上的《新青年》销量还大,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刊物之一。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通过它从社会“边沿”进入社会“中心”,成为胡适一生创办得最为成功、最为重要的刊物。
黎昔非的杰出表现是:一、没有他,刊物便无法创办。张太原先生说:“黎昔非是否出任经理人,直接关系着《独立评论》能否创刊。”(《<独立评论>经理其人其事》)二、胡适说:“发行、校对、杂务,全是黎昔非先生一个人支持。”即“全办一切”。三、黎对工作一丝不苟,兢兢业业,让刊物高质量出版。他从1932年创刊直到1937年7月25日终刊,善始善终。四、舍身护刊。在险恶风云中,刊物屡遭劫难。第10期被北平当局查封过;第81期被南京宪兵司令部扣过;陈济棠明令该刊不准入广东;1934年曾被冀察政务委员会查封、抓人……黎作为刊物总管,承担了重重风险,竭尽所能维护出版。直至北平沦陷,他还独自坚守岗位,办好终刊。
“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。不倚傍任何的党派,不迷信任何成见。”这是《独立评论》第1号之《引言》。在政党争斗折腾、愚弄了老百姓几乎整整20世纪之后,在我们今天开始拥抱科学、民主、宪政等普世原则之后,这,难道不是在继续响起警示钟吗?随岁月流驶,我们会越来越清楚黎昔非工作之价值。
我同样喜欢他主编的《昙华》。且看黎撰写的《发刊辞》的几句:
当朝阳初升时候,散在天上的几抹锦霞是鲜艳的吧?当细雨新晴,拱在 空中的一弯彩虹是美丽的吧?然而像闪电一样,只一会儿就消灭了;小鸟儿 婉转的歌声是悦耳的吧?梵娥琳杨柳的音调也是醉人的吧?然而像风一样,吹 过就失踪了;什么东西都是“暂”的啊!
读至此,我不由心“戚戚焉”,马上去电卢斯飞教授:“作为散文高峰的朱自清的文字,也不过如此吧?黎先生的文字太美了!”当然,我在本文的重点还是谈办《昙华》的自由主义文学思潮。
上世纪20—30年代占主流的是左翼文艺所代表的思潮。其秉承政治激情主义,强调文学的“工具论”,却往往失去了文学的自身与本质。其汗牛充栋之作,虽说在帮中共打天下建立了不朽功勋,但往往脱不了观点之片面与艺术之粗糙。作为其补充与“反动”,包括“京派”、“论语派”、“新月派”、“自由人”、“第三种人”等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则强调独立。其代表人物之一的沈从文,与黎昔非在中国公学有师生之谊,因此,胡与沈对黎的影响是直接的。
《昙华》发表的作品“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”,对当时中国昏天黑地、国破家亡的现实,敢于“直面”。黎昔非的小说《活财产》,直击夫权、族权、政权及战乱,揭示它们对粤东农民的残害。他的另一篇小说《南旋》,则写出了农民心头的“怨、恨、悲、愤”。该刊还有几篇小说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农村贫困妇女命运。《昙华》还发表了以反抗日寇为题材的小说,高扬了抗日救亡之主旋律;还发表了一批反映青年学生生活的作品,展示人性的泯灭、统治的高压及爱国意识的弘扬……
我认为,黎昔非主办的《昙华》,如下三方面坚持了“独立”之本色:一、并非如左翼
文学那样处处讲“阶级斗争”、“暴动”之属;只是以热忱、公正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让该刊做“时代风雨表”。可以想见,只要是负责任的政党,在其考察民情之时,都不会排斥《昙华》之文旨。二、与那些上海亭子间“闭门造车”的“普罗作家”相比,黎这批同人正视民间表现“乡村中国”,更显其作品之真实、贴切而避免了部分革命文学的公式化及标语口号式严重的偏向。三、与左翼作品相比,因为《昙华》之“实”,更具地方特色(尤其客家特色)。
凡鸟偏从末世来
这里的“末世”,是指国民党大陆统治的“末世”;同时也指大陆易帜后至1976年碎“四凶”这一“以阶级斗争为纲王朝”之“末世”也。
如果非国民党腐败,如果国民党能走民主政治之路,胡适们的自由主义自然前途光明。而我们的黎昔非,要么是赫赫然之思想家、文学家,或是如吴晗们的史学家。黎昔非全家何致四处逃难,躲回乡下,在教书糊口中苟延残喘呢?笔者自大学毕业后,中学任教终生,而自感平生钻研的许多学问于中学用不上;黎先生乃大方之家,可以想见,他更多的学问只能无奈地埋没在自己肚子里。
既然国民党天下让黎昔非一家在死亡线上挣扎,那么,**便是“救星”了!其女黎纪云曾撰文写到,母亲领着她到后山顶最高处张望,盼“红军”到来的情景:“红军是穷人的救星,红军来了就好了!”
这种“解放”,是“多刃刀”:一、万象更新,可喜可贺;二、刚从苦难中获救的黎昔非,往往停滞于“知恩图报”而“士为知己者死”之层面,从而丧失了文人的独立思考与人格,乐意变成领袖的“驯服工具”;三、毛泽东利用其功绩与在国人中之威望,顺理成章地通过“运动”、“斗争”、“改造”,让知识分子只能成为附在其皮上之“毛”,要想“独立”,则死路一条!
我们的黎先生在如此“大气候”之下,只能走这条路,只能完全否定旧我,“脱胎换骨”改造。即使时而违心,也只能强作欢颜,把良知压于心底。
且看其1962年的《六十自寿》:“阅历春秋六十年,尚思为国效微能;夜阑犹自穷文理,只恐鲁鱼误后贤。”他自1951年初在兴宁县一中任教起,“完全”、“彻底”听党话。1959年10月即加入了中共。可以设想,如果他不是如吴晗那样,批《武训传》积极,批胡适积极,批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积极,尤其是反“右派”、高举“三面红旗”拼命,骂彭德怀右倾之积极,请问,他岂能一路过关,且在最左的“火红年代”里入党,且任兴宁县人民政府委员、兴宁县第四、五届人大代表、兴宁县政协委员、常委呢?尤其是五十年代后期,“运动”连连,“跃进”比比,战天斗地不断,老师没多少时间教书。黎先生于众“右派”纷
纷落难之际,他却“青云直上”,应该说,重要是在他彻底抛弃独立人格之后的“思想表现突出”,才能成为当局的一面“旗帜”。
我在众史料中细觅黎先生此时轨迹,发现了令人沉思之“无奈”:
一、被迫贬损胡适。他在1958年4月30日向中共组织写的《自传》中,竟称恩师为“战犯胡适”。据说,胡适到台湾后,对大陆文人马上与他的自由主义“反动思想”划清界线并口诛笔伐,甚难理解。其实,其“战犯”乃毛泽东“钦定”,大陆文人皆骂之“战犯”,谁敢不从?
二、闭口不谈在《独立评论》呕心沥血工作的亮点。他在《自传》中不敢谈其“公正”一面,连反动当局的阻挠与迫害也不敢提一丝半点;却云他办刊物“追求‘名’的思想仍是很剧烈的”。
三、闭口不谈《昙华》。上面说过,其为很有特色的文学刊物。就政治倾向而言,揭露国民党黑暗与日军暴行,其亦可谓中共的“同盟军”,劳苦而功高吧?然而,据卢斯飞教授撰文透露,黎昔非与陈菲村、潘齐平等《昙华》同人,解放后同在兴宁县一中任教;但在批胡适反动思想时让人谈“胡”变色,结果,谁也不敢提起其峥嵘往事。
四、与吴晗的同样下场。大陆易帜之后,作为文人,黎与吴很是相似:在不少正直文人在“运动”、“斗争”中纷纷落马、蒙难之后,他们却全心全意“脱胎换骨”,尽力融入主流派,在“运动”中表现积极而加入了中共。对于这些自弃独立人格甘当“驯服工具”者,毛泽东本应热烈欢迎才是。然而,在深山沟里靠暴力夺城市政权者,对科学、民主等现代文明有天然的鸿沟;无产阶级打天下坐天下,生怕知识者夺权,而硬把千千万万热诚拥戴自己
、从不敢对自己有二心的包括吴晗、黎昔非等知识分子硬加敌对,视为异类,而以“统治我
们学校”的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”而“全面专政”之,悲剧便产生了!事实上,黎昔非先生的悲剧并非其个人之悲剧,而是中国大陆几代知识分子之悲剧,是中国的悲剧——我们与世界文明拉得更远了。
在十年浩劫中,黎昔非并非没抗争:一、当局“命令”他退党,他说“誓要为共产主义献身”,严辞拒绝。二、在高压下他仍求真不乱咬吴晗“三家村”,大义凛然。三、1968年冬,黎属老弱病残,本不应去“干校”劳动改造,却“榜上有名”!在黑云压城的逆境中,他对刘彦章老师傲然一笑:“小子志之,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始于何?”表现了难得的自信与无畏。然而,“螳臂”怎能档“车”?1970年,三十年代曾辉煌一时,五十年代曾“红火”宁水的他,受折磨而含冤辞世!
粉碎四人帮之后,黎昔非身后尚不妙:北京的大“三家村”的吴晗已平反,兴宁当局却硬顶着不予平反,反要亲属“理解群众运动”!在忍无可忍之下,其子女上书《人民日报>并在内刊上登出,且在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作了“同意平反”批示后,兴宁当局才平反。黎昔非文革时被抄没的手稿、闻一多的书信及其他财物,一件也未归还。子女要求按政策补发被长期扣押之工资,当局竟充耳不闻,最后才“补助”了令人气愤的50元!若黎先生九泉有知,该当何思何想?
黎昔非的人生,是中国一代文人坎坷经历的血泪人生。他们有理想与热血,在特殊岁月里放散出辉煌。然而,在风云变幻中,他们总难逃离极权的桎梏。他们竭力融入主流派,甘愿抛弃独立人格,却仍为主流视为“异类”而“专政”之,酿成悲剧。在人妖颠倒的岁月里,黎先生仍死守道德底线,不为虎作伥,这,又是其大无奈中的一大亮点。
我把以上意思告知罗钧才老师,并激动地说:“依愚见,黎昔非不适宜在家乡任教,应在大学工作;他不适宜留在大陆,倒不如跟胡适往海外任报人或搞文史研究。”我还说:“即使是黎先生活到现在,作为老**员的他,也不一定敢同意我把胡适的自由主义抬得那么高,对《独立评论》捧得那么高,或许还怕我陷入资产阶级‘自由化’呢!”罗老前辈对我这后学小子的“偏激”之言,却是频频点头称“是”;然后,我们俩忘年文友于暮色茫茫中沉默良久……
2005年秋
作者:
兴宁0326
时间:
2012/6/4 19:45
“黎昔非文革时被抄没的手稿、闻一多的书信及其他财物,一件也未归还。”是啊,他没给子孙留下片言碎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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